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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7章 年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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鄧州葉碎金何許人也?

大穆開國皇後。

執掌葉家軍二十餘年, 征伐四方,於國朝有大功。

曾於金殿之上與穆帝同朝問政。

後受文臣集團攻訐,退避後宮。

她死的那一年年近四十。

通常世間女子十五六許嫁, 三十可為婆母, 五十大多做了太婆母。

葉碎金年近四十, 她是長者。

她還坐過金鑾殿,她是人上人。

便是裴澤,她固然敬重欽佩喜愛, 但在她眼裏,今生比她大著十餘歲的裴澤, 其實是同齡人。

這世上誰配指點她葉碎金。

只有前世今生, 地位、年齡、功績能超越她的人。

還得是她認可的人。

譬如晉帝,雖則她虛與委蛇,以臣事之。但晉帝為爭天下,割了燕雲十六州給胡人, 葉碎金內心裏是不認可他的。

這麽一篩選,幾乎沒有了。

除了眼前這位, 上輩子她無緣得見的人。

今生見到了,彌補了一個遺憾。

赫連響雲遠遠望去, 葉碎金和肅王坐在湖心亭裏。

肅王在煮茶。

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。

赫連響雲知道,必有人會覺得葉碎金奇奇怪怪的。其實就是她的兄弟們,也不是能完全理解她。

因她所坐的位子, 看人、看事情乃至看世界的都與常人不一樣。所思, 自然也不一樣。

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與她溝通。

他知道她一定是有什麽思緒或者想法。

可就連他, 就在她身邊, 都不行。

她大老遠地要跑來看這個兩鬢有風霜的男人, 與他說話。

葉碎金看著肅王煮茶加鹽的動作, 很肯定地說:“這是宮廷手法。”

肅王看了她一眼,有些詫異。因這手法是前魏內廷的,更早,是世家們的。

葉碎金道:“身邊有流落的老宮人,我見過。”

也不算全是瞎話。只不過那是前世後來的事了,深宮裏無聊得要死,她跟著老宮人學會了內廷裏古老的煮茶手法。

兩個人飲茶。

肅王問:“晉帝如何?”

葉碎金道:“他老了。”

肅王嘆息。因歲月誰也不會饒,包括他。

“他比我大十餘歲。”他感慨,“我也老了。”

葉碎金擡眼看他。

他生得威武。若年輕個十歲,就和裴澤一樣,正是男人最被她欣賞的模樣。

“他不會南下。”葉碎金道,“他不止身體老了,心也老了。”

“他大興土木修了皇城,去年又選了秀。”

“他的心思,都放在了寵幸一個十五歲的才人身上。”

年輕的才人如今是京城最熱門的人物。她的父兄跟著雞犬升天,都得了官。

許多人走她家的門路辦事。

氣得大公主常當著人面罵她。

無所謂,只要不當著皇帝的面罵,皇帝就沒關系。

當女人們的權力都來自於同一個男人的時候,婆媳、妻妾、女兒與新寵,都是要爭一爭鬥一鬥的。

皇帝不介意,甚至覺得熱鬧喜慶。

肅王道:“人老了都這樣。”

葉碎金點頭。

的確,人老到了一定的程度,離死不遠的時候,就會特別地迷戀年輕人。

前魏女帝,早期的內寵也曾有過許多成熟的男人,可到最後,她六七十歲的時候,控鶴監裏反而都是十六七的青蔥少年。

老人們可能覺得,從這些年輕人身上,能如吸取精血一樣地吸取青春吧。

控鶴監那些少年,後來都給女帝殉葬了。

這麽比起來,葉碎金覺得自己還沒老。

她看著少年們,生不出男女之欲,倒更像看弟弟看兒子。

“他這樣,不會花大力氣去打襄陽的。”她道,“其實現在襄陽兵力不如前魏之時,但他生命有限,耽於享受眼前。不願意再去做這樣大的耗費。”

前魏盛時,襄陽駐兵兩萬,樊城駐兵一萬。

守城方對戰攻城方,借著地利,是可以達到一比五,一比六,甚至一比七的比例。

所以古時候,有十萬異族大軍,圍困襄陽五六年的情況。

肅王問:“他的兒子們怎麽樣。”

葉碎金道:“最出色的,是大公主的駙馬。”

大公主的駙馬不僅年紀比皇子們大,他跟著晉帝也跟了許久了,在軍中很有威望。

肅王便微笑。

葉碎金道:“繼承,果真是個大問題。”

肅王神色略微妙。

葉碎金道:“我不是說楚國。”

她是泛指。

肅王問:“你的眼裏,楚國如何?”

葉碎金道:“楚先帝駕崩已有一年了。您對得住他了。”

肅王的眼神,幽深起來。

葉碎金道:“能力不夠的人,坐那個位子,是不行的。您不動,也會有別人動。”

肅王道:“你對楚地知道不少。”

葉碎金道:“要不然我怎麽想著來看看您呢。”

肅王道:“我聽說你的馬很好,我看看你的馬。”

赫連響雲已經喝掉了兩壺茶,幹掉了若幹盤點心了。

湖心亭裏還在說話。

忽然有人牽了馬過去,赫連響雲遠遠看著,也認得出,是葉碎金的馬。

“果然好馬。”肅王圍著馬轉了幾圈,盛讚,然後很肯定地道,“這是涼州馬。”

“當年,我父親赴任武安軍節度使,帶過來的就是純血的涼州馬。只後來混血混得,一代不如一代了。還是得純血的才好。”

肅王年輕的時候替父親崔涪打地盤。他是崔涪的兒子裏最勇猛也最擅長智計的。

但崔涪來自許州,實際追溯祖上乃是清河崔氏。便在前魏時,依然是世家大族。

他極重嫡長。

又肅王的嫡母頗有手腕,嫡長子穩穩立住了,才許庶子們出生。

年紀上便吃虧了。出生的時候,崔涪與長子已經有了深厚的感情。

長子雖庸碌,但其實也沒犯過大錯。沒犯過大錯的嫡長,在父親的眼裏就是好的。

肅王問:“你不會只有這一匹吧。”

世子昨日對肅王說過:“仆人騎乘的都是寶馬。”

肅王就猜到了。

前些年北方一直戰亂,定難軍李家未曾向偽梁稱臣。這樣的純血涼州戰馬,很難在那種形勢中穿過中原抵達鄧州。

必然來路有問題。

既然來路有問題,一匹兩匹的又不值當。

雖然他認識葉碎金才短短一個時辰,但他認為以葉碎金這年輕人表現出來的心性,她既有門路弄來涼州純血馬,自然不甘於只弄幾匹來當作炫耀富貴的坐騎。

從她在鄧州、唐州、均州的事上就能看出來,她是一個極為務實的人。

葉碎金微笑不答。

肅王便心照不宣了。

“我聽聞定難軍李家已經稱臣,他竟然連戰馬都控制不住?”他問。

葉碎金道:“我耍了點小聰明。趕在那之前弄到手的。”

肅王道:“那也是他無能。”

肅王不掩飾自己對晉帝的不喜。

“逐鹿問鼎,是我們漢人的事。”他道,“縱打來打去,也不過是姓氏之爭。華夏二字,不會斷絕。”

“非但不會斷絕,反而舊朝死去,新朝創立,往覆循環,生生不息。”

“但胡人是不一樣的。”

“燕雲十六州割了去,中原再沒有這樣好的養馬之地了。對抗北地胡人,沒有好馬,沒有好的騎兵,只能付出更大的代價。”

“胡人與我們,非是一家一族的姓氏,乃是種血之爭。”

“他日若胡人踏破襄陽,非只中原,只怕整個天下,千裏江山的漢人,都要剃其發易其服,禮樂不再,淪為牛馬豬犬。”

葉碎金垂眸聽著,她擡起眼。

許久,她宣告:“收覆燕雲十六州,是我的夢想。”

這個夢想,偶會呢喃,亦會夢到,但從未大聲地說出來過。

因為人們認為,那是皇帝該做的事,不是皇後該操心的。

肅王撫摸著馬頸,轉眸看她:“要麽,你做他的大將。要麽,你掀翻他。”

唯有這兩條路,才能實現這個夢想。

葉碎金與他對視著。

“我……”她道,“不是誰的大將。”

“我從來,只忠於我自己。”

前世,權力之爭,她敗在了趙景文手裏。

今生已經不可能了。

沒有誰阻得了她。

葉碎金心頭敞亮,迷茫盡去。

臨別時,肅王道:“我年紀大了,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再與你相遇的時候。”

鄧州葉碎金,如此年輕,有頭腦和行動力,又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心性。

若能再相遇,大概就是戰場上。

肅王頗有些期待,但又知道大概等不到那個時候。

她在江北,他在江南。

他得先收拾楚地,再收拾江南。

這件事,已足以到生命結束。

考慮到年紀,此生,他不奢望自己能過江。

葉碎金道:“我盡力變壯,王爺盡力長壽。”

肅王被她逗笑。

他道:“若有那一日,記得告訴我。”

哪一日呢?

葉碎金看著他的眼睛。

收覆燕雲十六州的那一日啊。

記得燒紙告訴我。

我老了,靠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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